纳卡再起战火 亚美尼亚总理称“做好了牺牲准备”
纳卡再起“全规模战争”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曹然
发于2020.10.19总第968期《中国新闻周刊》
10月10日,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外长在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的见证下于莫斯科签订人道停火协议。但不到一天后,和平就再次被炮声打破。双方都不承认是自己重开第一枪,都宣称对敌方的挑衅予以了猛烈还击。
从9月27日开始,这场外高加索地区国家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在纳戈尔诺-卡拉巴赫地区(纳卡地区)进行的交火已经持续超过两周,成为自1992年第一次纳卡战争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武装冲突。截至10月12日,双方声称共杀伤超过6000名武装人员。国际媒体的统计数据显示,有至少500名平民在冲突中伤亡,最多可能造成7万人流离失所。
纳卡位于阿塞拜疆国境线内,由亚美尼亚实际控制,一向被视作是“冻结的火药桶”。在美国石山学院教授安娜·奥尼安看来,当前能为各方都接受的彻底解决方案其实是不存在的。
安娜·奥尼安是外高加索地区安全问题的专家,是美国国务院的政府咨询专家。她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纳卡战争不仅反映了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长期以来的种族、领土冲突,背后还体现了美国力量收缩、土耳其寻求扩张地区影响力、俄罗斯试图稳定“后花园”等诸多因素。
“和平进程?没有进程!没有谈判!”亚美尼亚国会议员泽勒扬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感到愤怒和无奈。自冲突爆发以来,身为国会外事委员会委员的他一直在参与国际和平解决纳卡冲突的交涉,但当双方都要求对方先停火、指责对方提出的条件不切实际时,一切都无解。
“这是一场全规模的战争”
“阿军开始攻击阿尔察赫共和国(亚美尼亚对纳卡争议地区的称呼)边境,所有议员速到国会参加紧急会议。”9月27日清晨,泽勒扬被国会发来的短信振铃吵醒。阿塞拜疆政府的说法则是,亚美尼亚军队首先对阿方进行火力挑衅,双方随后开始交火。
赶到了国会大楼,会议还没开始,议员们在互相交谈。他们查看着政府提供的情报,立刻一致认定“这是一场全规模的战争,和以往的冲突完全不一样”。泽勒扬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他们得出结论的关键原因是“阿塞拜疆得到了土耳其的直接军事援助,所以意图占领整个地区”。
阿塞拜疆方面则否认有关土耳其军事援助的指控,但领导人阿利耶夫明确表示,这次冲突,作为“全球军力50强”的阿塞拜疆的战略目标就是夺回整个纳卡地区。“阿利耶夫的举动背后不乏转移今年以来频发的国内民主运动矛盾、国际油价下跌导致的经济危机等因素。但本质上说,还是阿塞拜疆在全球民族主义思潮兴起且军事实力大幅提升后,希望解决领土被占问题。”奥尼安说。
战争打响后,亚美尼亚立刻开始全国总动员。泽勒扬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他们的战略目标是“沉重打击敌军有生力量,直到阿方无法再发动战争”。总理帕西尼扬甚至对议员们誓言,他个人“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其儿子随后重新入伍,前往纳卡地区参战。
亚美尼亚军方宣称,这样重新入伍的志愿者多达万人。多个本地信源则对《中国新闻周刊》证实,亚美尼亚存在服完兵役的年轻人被征入伍的现象。阿塞拜疆军队公布的缴获物资则显示,原驻守在埃里温周围的亚美尼亚陆军精锐部队也被调入纳卡战场。
虽然亚美尼亚政府不承认,但阿塞拜疆方面多次发布视频显示,阿军夺取了纳卡地区东北部和南部的多个居民点,在相关村落升起了阿塞拜疆国旗。不过,阿军尚未突破纳卡地区主要城镇。
多家国际媒体的视频画面显示,有土耳其军队官兵出现在纳卡战争阿塞拜疆一方,但阿塞拜疆政府否认存在亚方指责的土耳其军队及其他国家“恐怖分子”参与战争的情况。对于是否有“国际人员”在纳卡地区为亚美尼亚而战,泽勒扬对《中国新闻周刊》进行了否认,称除纳卡本地防卫军之外,“都是亚美尼亚籍志愿者,各年龄段都有,主要是结束服兵役的人员。”
一位不便具名的军事专家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阿军战斗力和装备明显强于亚美尼亚军队,但纳卡地区是山区,而阿军是进攻方,“至少需要强于守方四倍的军力才能确保胜局”。上一次纳卡战争,有优势兵力的阿塞拜疆未能夺取这片土地,攻守双方战损比高达5:1。
陷入僵持的战局逐渐向更残忍的方向发展,平民伤亡也越来越多。据俄罗斯卫星通讯社报道,10月4日起,纳卡地区首府、亚美尼亚控制下的斯捷潘纳克特市民用设施遭到阿塞拜疆军队炮击,全城电力中断,上百名平民伤亡。另一边,阿塞拜疆第二大城市、靠近冲突地区的甘贾也遭到亚美尼亚军队无差别攻击,平民伤亡超过百人。
18岁的海伦是土生土长的纳卡地区亚美尼亚人,她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她所在的村镇在一天之内就有7人在炮击中丧生。她22岁的哥哥也被征入伍,如今生死不明。
因为自己所在的村镇长期是亚美尼亚人、阿塞拜疆人混住,所以他们的亚美尼亚语方言吸收了很多阿塞拜疆语元素,文化、习俗上也相互受影响。海伦到首都埃里温读书后,一些不友好的本地学生因她的方言喊她“阿塞拜疆人”。
1923年,苏联进行了区划调整,纳卡地区从亚美尼亚划入另一个苏联加盟共和国阿塞拜疆。美国石山学院教授奥尼安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当时的划界是一种典型的“为了统治便利而分而治之”。但那时,纳卡地区的亚美尼亚人可以随意来往于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而占当地总人口20%以上的阿塞拜疆人也和亚美尼亚人和睦相处。
苏联解体后,纳卡地区冲突再起。对于解体后各民族的自决权,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两国产生分歧。前者认为纳卡地区居民有权自决归属,后者则认为亚美尼亚人已经有了一个民族国家,不能二次自决。1992年,双方在纳卡土地上爆发全面战争,超过十万人伤亡,4万多名纳卡本地的阿塞拜疆居民逃亡,只留下亚美尼亚人。
1994年,在双方几乎耗尽战斗力后,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OSCE)介入调停。由美国、法国、俄罗斯牵头的和平机制在明斯克建立,监督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维持纳卡地区现状。此后,伤亡上百人的边境冲突不断发生,但亚阿一直没有爆发大规模战争。
“如果外交有用,战争就不会发生”
在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政府这一轮相互指责的舆论战中,奥尼安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细节:法新社等媒体都报道了阿塞拜疆军队炮击亚美尼亚“本土目标”的消息,但亚美尼亚政府却不承认受到此类攻击。
亚美尼亚和俄罗斯同为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的成员,如果一国遭到攻击时,另一国有义务介入武装冲突。但因纳卡地区不属于俄罗斯承认的亚美尼亚领土,因此如果亚美尼亚和俄罗斯都坚持冲突只发生在亚美尼亚国境线外,俄罗斯就无需对亚美尼亚进行军事援助。
对俄罗斯的态度,阿塞拜疆方面感到满意。阿塞拜疆大使在纳卡战事爆发后表示,阿方“非常信任俄罗斯,因为在调解冲突的过程中,俄罗斯始终坚持公正立场保持中立”。
“显然,双方都得到了莫斯科的消息:当前俄罗斯并不想深度介入纳卡地区的冲突。”奥尼安分析认为,对于俄罗斯来说,他们是在等待一个“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一次性实现双方停战、回到和平进程,以体现自己对外高加索“后花园”的掌控力。
在她看来,俄罗斯介入局势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履行保护同盟国的义务,而是为了避免土耳其染指外高加索。莫斯科已经表示担忧的是,越来越多的信息显示,存在一条中东极端宗教武装人员经土耳其前往纳卡地区参战的路线。“拥有大量少数族裔边疆地区的俄罗斯决不允许这些‘恐怖分子’接近自己的控制范围。”
生活在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的国际记者穆夏(化名)则认为,不能将责任都归因到土耳其身上。“事实上,决定纳卡地区谈判进程的明斯克小组就是有问题的:域内国家、也是与亚阿两国关系最密切或最微妙的土耳其和伊朗,都被排除在小组之外;反而是千里之外的美国、法国参与其中。”
土耳其做出让俄罗斯担忧的举动,也并非如亚美尼亚政府宣传的那样是为了挑起宗教争端。土耳其是逊尼派穆斯林国家,而阿塞拜疆的穆斯林主要是“非常世俗化”的什叶派。奥尼安指出,当土耳其四处出击寻求扩张地区影响力的野心,遇上了阿塞拜疆政府越来越强的“收复失地”的欲望,才打破了纳卡地区二十余年的和平状态。
为什么明斯克小组没能阻止这场战争?泽勒扬含蓄地指出,有些调停国“面临选举等因素,有更重要的优先事项”。身为奥巴马政府顾问的奥尼安则直白表示,特朗普政府对外高加索事务根本没有自己的规划和战略,自然无法有效介入地区局势。她认为,让伊朗等域内国家参与明斯克小组是一个解决之道。伊朗政府已经表态称,强烈希望维持纳卡地区的和平。
穆夏和奥尼安都提出,像科索沃、东帝汶那样建立由明斯克进程、欧盟或联合国监督的临时过渡政府,将争议地区纳入国际共管,或许是解决之道。然而,作为纳卡地区国际调停的直接参与者,泽勒扬透露“我不认为过渡政府的想法被讨论过”。
“我们讨论过各种可能的让步和妥协方案,但谈了26年也没有成功。等这场战争结束,重启谈判会更加困难,因为双方都会留下成百上千的死伤。”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当前的状况下,谈论具体的解决方案显得为时过早,现在需要解决的是如何能先停火、回到谈判桌上。”
当前,双方都提出了具体的停战条件。亚美尼亚政府要求保持现状,而阿塞拜疆政府要求收回领土。在战争爆发十天后,阿塞拜疆总统阿利耶夫曾释放了一次较为积极的信号。他公开表示,如果亚美尼亚政府军撤出纳卡地区,阿塞拜疆也可以先行停火,再讨论纳卡地区的未来。
然而,泽勒扬表示,这是亚美尼亚“不可接受的条件”。亚方始终坚持:一旦撤军,纳卡地区的亚美尼亚平民的安全无法得到保障。
穆夏认为,从这场战争对平民的伤害可以看出,“双方真正在意的显然是领土,而不是土地上生存的一个个人”,目前唯一可能的解决方案就是俄罗斯等外部力量更有力的外交干预。
“不幸的现实是,如果外交手段就可以阻止战争,那么战争就不会发生了。”泽勒扬悲观地表示,“我现在觉得,冲突很可能会持续很长很长时间。”
《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第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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